二十五岁那年,我曾穿越了小半个中国去见一个人。在那个暖洋洋的冬日,在那个传说中令人迷乱的天空之城,同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共度了十个小时。吃饭,聊天,喝茶,笑着拒绝他的诱惑。在返程的列车上,在那个寂静,又交织着鼾声、呼息声和铁轨咔嚓声的深夜,我终于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像条死狗一样地趴在那里,拼命地把脏兮兮的枕巾往嘴巴里塞,阻止自己发出声来,在疲惫中昏昏然地睡去。
天蒙蒙亮之时,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脸,开始坐到了走廊的小座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发呆。有时也会回头去扫视车厢中的人,一张张或木或似笑的表情,恍恍然的感觉好像在做梦。于是继续回过来,伏在小桌上,侧头看窗外后退的原野,林木,丘陵,民居,不知不觉中就出了神,时间仿佛停止了般,直到耳边响起了浑厚的男声。
现在已经记不清那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好像是与火车有关的评论。我回头看去,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握着茶杯,站在那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又似乎冲我笑了一下。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在跟我说话,于是就跟了一句。他接过去继续说,然后就到我对面坐了下来,我们的聊天就这样开始了。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端正,身板比较魁梧,个头跟我差不多,看仪表应当算是生活有讲究的人。我们的话题从磁悬浮列车开始,遍历了科技、体育、娱乐和政治。他突然问起我的年龄,我有些意外,于是就反问他:你说呢?事实上,我一向不喜欢猜年龄的,所以,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些后悔。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二十五六?
恩,二十五。我松了一口气,马上接口道。
哈,一看你就知道是二十五岁!他顿时大笑起来,一副得意的样子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夸别人还是夸自己。
我也笑了笑:是吗!
我的心里忽然间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的二十五岁!男人最美妙的时光吗?那天,我正好二十五岁四个月整。
接下去我问知了他的属相,推算出他比我年长十一岁;而知道了年龄,很容易找到一些彼此会感兴趣的话题。我们后来就谈到了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学潮。气氛也开始有些肃杀的意味。接着又谈到了当权者的血腥,统治者的暴力。而他,就做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开始宣扬“人性本恶”论。可怜我刚开始还认真地反驳他,跟他讲生活中好人的例子,费了半天口舌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在对牛谈琴。
我不想再去尝试说服他,不想去反驳他,以免引起他更多的争辩。我继续盯着窗外的风景,一边说道:也许吧,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生活;比如我知道我的家人怎样在乎我,我也知道我怎样在乎他们;我也有一些真挚的朋友,感情就像亲人一样,而你就生活在一个纯粹的利益圈里。你的父母跟你也是纯粹的利益关系吗?
他的口气软了一点,辩解道:父母稍微例外些……
不容他多说,我立刻接口继续说,我觉得人好比是一只青蛙,从小一直生活在一口井里,长大了,跳出井,才知道世界的大。可能我们是两只在不同的井里长大的青蛙吧。是啊,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今天多认识了一口不同的井。
我的这番话是有感而发的。在二十五岁生日后,我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性向的秘密,认识了一些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人,从而生活发生了颠覆性地改变。
我们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接下去我们开始谈宗教。他仍然有意无意地向我灌输他的“恶人论”,而我,一旦不想跟他争执,就拿“环境不同,观点不同”来搪塞他。
又谈到了彼此的职业。他说他自己是个“杀手”。看我拧了一下眉,他继续解释说,他自己不动手,都是他的弟兄们出面,一般只放血,特殊的情况也会让一些人消失。
那你的职业很危险吧,我认真地问他。我尽量让自己不想去怀疑他,毕竟,只是旅途的聊天而已,就当是游戏又如何?
那有什么危险!我又不出面。只要你有钱,就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他沉声道。
说老实话,有时候,我真的有些相信他,觉得自己蛮神奇的,遇到这样一个跟平日所接触的迥然不同的人。
而后我好奇地问他的职业是不是很刺激,他就开始大谈以后的退休事宜……然后我建议他到某地去,有山有水的地方,花千百块钱就可以买一座大山五十年的所有权……他向往了一番,又开始叹息退隐是如何难。
聊天的中间我们吃了午饭,在车厢里泡面,很快就搞定,然后继续聊。
在下午大约一点多一点的时候,邻厢的人突然出来抱怨我们的聊天打搅了他们的午睡。那人说的方言,我听的不太懂,但是很快明白过来,马上起身跟他们道歉。
他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撇了撇嘴,说道,今天没带弟兄,要不然,我不用吭声,他们立刻去搞定这些人。
我笑道:没这个必要吧,确实是我们不合适,大家都睡会午觉吧。
我是中铺,他是我对面的下铺。我躺着,却是无觉可睡的,就伸手借了他的报纸看。看的差不多的时候,他也起床了,拿着水杯站在窗前。我扭头去看他,正好他回过头来,撞上他的眼神,他笑了笑。本来我想把报纸还给他,然而看到他眼神里荡漾着的笑意,忽然心里有些痒痒的,忍不住用报纸去轻扫他的脑袋。他依旧笑着,侧头躲开。我就把报纸还给他,道了声谢。
继续无聊地寂寞着。在铺上看窗外并不有趣,不如在小座上的好——可以托着下巴,或伏在桌上,而且无路人干扰。事实上,我只是需要一个对象来锁定自己目光的而已。想清楚了这一点,我就干脆去对他行注目礼。盯着他的脸,越来越意识到他是个很有味道的男人,面容也算得上英俊。方脸偏宽,略显富态,却又不胖;标准的桃花眼,很容易带出充满诱惑和感染力的笑容;一对招风大耳,有点像天龙八部里面的高僧鸠摩智。当他再一次撞上我的眼神,冲我笑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伸出了“魔爪”——用手去扫他的脑袋,这次,他没能躲开,我擦过了他的脸。缩回手,我笑着掩饰,赞道:你的耳朵蛮可爱嘛。他说,是啊。
曾经的回忆,已然变的有些艰难。后来的详细情形,我已记的不太清楚了,因为我已经开始陷入到意乱情迷。我下了铺,坐到了他的铺上,继续跟他聊天。他则躺在铺上,用胳膊支着脑袋,侧起上半身,像一尊卧佛。此时,我们的话题谈到了私生活。原来他还没有结婚。从十七岁的初恋,说到现在;而今关系复杂的女友有好几个,他最喜欢的那个还不到二十岁。他的观点是,弟兄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当初还没有跟他谈熟的时候,他曾接过一个电话,有一句话我还记得——他跟对方发誓,要是我骗你让我这辈子没有女人!当时没什么感觉,此时倒觉得蛮应景的。
我现在可以专注地欣赏他。他的话我有句没句的回应着,偶尔插入一句自己“精辟”的见解,让他明白我在认真地听。
我总是会忍不住把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我说他笑的时候眼神很“媚”,他承认自己是桃花眼,所以桃花运不断。我夸他声音很有磁性,他得意地说,自己曾玩过乐队。然后开始大谈自己对当今大陆摇滚乐的贡献。
赞他的耳朵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说,让我摸一下吧。他笑了笑,我就真的去摸了摸,然后说他有佛相,他说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不知道讲到哪里的时候,他突然说,西市的女孩大都很虚荣。我敏感地听出了一些意味。我有些猜想,他看出了我的异常了吗,或者我曾梦中有过抽泣而被察觉?我没有表现出惊异或者疑惑,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也未必啊,可能只是你见到虚荣的人多而已,或者人多在你面前表现虚荣的一面而已,你不能这样把对小部分人的印象加给一个群体吧?
他仍旧是笑。
继续聊着。我伏到了铺前的小桌前,开始专注地拨弄桌上的一个玻璃球。后来,我也说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远的近的走过的路,我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像我,算是有思想吧,算是有教养吧,也算是有道德吧——你相信吗,我连红灯都没有闯过。
话出口,又忙修正到:很少闯过。
他认真地说:我相信。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
他微微笑了下:我看见你刚才弄垃圾的动作。
我着实地愣了一下。吃过午饭的时候,我的确有一个小动作,去扔饭盒的时候,用塑料袋反套着手,包起了不知是谁丢弃的垃圾一同扔掉。需要说明的是,我没有洁癖,只是惯性地不抗拒举手之劳。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然后又回头去拨弄那个玻璃球。继续说道:那又怎样,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还什么也没做过……
我的话卡住了。就在那样的时候,我很想向他倾诉,关于自己的一切。可是我有些吃力,——我能跟他讲下去吗,我,同性与异性,保守或者懦弱……哈,多么荒谬的故事,我无法再继续……,更何况,很多事情,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坚持多一些,还是犹豫多一些。
而他,就笑笑,没有说什么。
我伸过手去,再次去摸他的耳朵,却摸上了他的脸。右边,左边,鼻梁。又缩回手,缓口气继续喃喃地说:不过每个人有自己的原则,我也没有什么后悔和遗憾的。
后来,我说,以后一定会给他讲我的故事。
后来,我问他会不会结婚,话题开始说责任感,在我的“善意教导”下,他接受了男大当婚的观点,说自己也在考虑跟那个小女友结婚的事情。
聊天中间,我至少有两次放肆地摩挲他脸的动作。伏身在桌上,侧过头端详着他,手就在他的脸庞上滑过。他只是笑,而他的笑也有意无意地纵容了我。
再后来,我坐起了身子,然而仍然又冒犯他的举动。
再后来,他终于有意见了,笑着说:别这样,容易让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知道紧跟着的词是“误会”。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完。也许他觉得“误会”这个词更会引起误会。
我仍旧笑着问他:咋的了?
我无法立刻停止自己的动作,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我已经沉醉在他浅笑的纵容中。当我撞上他目光,当他收唇冲我微笑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加速。我明白我最好去回到我的铺上,清醒一下。然而我已无法站起,因为我的身体已发生了明显的生理反应。
我掩饰说:你要是个女人的话……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搞笑,约五尺三寸一百五十多斤的女人……呵呵,于是又改口道:一定很好玩,那我应该摸你的胸……
然后很过分地,真的去揉他的胸……
他笑骂我:当你是个可爱的小弟就算了,换个人,早就跟他打上了架。
我讪笑着辩解:是你长的太可爱。
他笑,好像是接受了我的解释。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不可思议。在那样的一个公开的场合里,两个素未平生的男人,做着暧昧的动作。真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想的。我的下铺,也就是他的对面,是位中年大姐,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另外三个,好像是放假的大中专学弟。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探头来看我们,看的出,他们的眼神多是好奇。
后来,对面的大姐忽然坐起身来,说到:你不能那样子。
我吓了一跳。
她接着解释道:我说的是你(指着我),不能过像他(指着他)那样生活。
我们都笑起来,她就这样加入了我们的对话。她插话的时机,可能缘于我后来换了口气说每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他的生活也蛮好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他的“说教”,有干涉他人的嫌疑。
她说:我觉得他(指着我)很聪明,——又不是一般的那种小聪明,……可以说是那种……有智慧。
我一下子乐了,半得意半揶揄地扭头去冲他笑:哈哈!听到没有?大姐说我有智慧呵!
几句话说的他有些尴尬,坐了起来,开始辩解。他意识到了,他一直在故意扮演一个跟我唱对台戏的角色,这真的给人造成了误会。
多了一个人的加入,我们的话题多固定在家庭和责任方面。
后来,我说你结婚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结婚的时候也同样告诉你一声。他说好,你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然后我们交换了电话。在互通姓名的时候,他说自己姓李,问他名什么,他忽然卖起了关子,说:我弟弟挺有名的,是个主持人,叫李好。
我说哦我知道。
然后他顿了顿,又说:我叫李坏。
我皱眉问他:真的假的啊?
他笑着更正:开玩笑的,单字一个“刚才”的刚。
我半笑地说:也不知道你刚才说了半天,有几句话是真的。
他忙辩解说:当然是真的了!我经常有债务纠纷,所以会做一些黑道行动了……你要不信我公文包里还有很多条据可以给你看!
我笑,那倒不用,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他马上接口道:你可以看我的手机,里面有……
我凑过去看了看,而后“嗯”了一下,表示了认同。
我忽然间好象清醒了,仿佛从一场游戏中惊觉过来,不愿再沉迷下去。刚才的时候,我好象什么都想告诉他,而此刻,我却开始害怕彼此了解的太多。所幸的是,我的旅途终于要到站了,刚好二十四个小时整。我急切地想逃走去。
下车,出站,一路奔回家,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一只放飞的鸟儿,欢快的心情,像是已经完全摆脱了悲伤的阴影。我的确应当感谢他,好象轻易就扫去了我的伤痛。回到家,给手机充上电,存下他的电话。又是夜深了,他该是歇下了吧。
第二天醒来,在中午的时候给他发了短信:现在想想,那天自己真是很白痴。很抱歉,我平时很正常的。祝你一切顺利,李坏同学。
他没有回复。
我也再没跟他联络过。
可是我仍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他。
以他的阅历和见识,我猜想对他来说,同性恋一定没什么希罕。他应当是很纯粹的异性恋吧。那么,他到底怎样看待我对他的暧昧动作呢?他有没有怀疑过我的性倾向?也许可能他觉得我不像是同性恋。是啊,我自己也一度不肯相信呢。可他难道仅仅因为不太讨厌的外表或谈吐就会接受一个同性过分的行为吗?我的“骚扰”,他略有不安的只是在公开场合下会有人误会。那么如果不是公开场合,他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如此地微妙啊!
以后的日子,我曾跟一个近龄的同性亲密交往过。曾跟他说过很多暧昧的话,他一副很受用的样子;而他对我超乎寻常的亲近和依恋也曾令我浮想连翩。然而忍不住借酒醉向他表白后,他却惊慌失措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直到我不得不声明只是玩笑。
这样的性吸引仅仅单向的吗,他们是不是潜在的双性倾向?对他们来说,来自同性的吸引完全是纯粹的心灵吸引吗?或者真如那个尖锐、致命的论调所说的那样,很多时候,所谓的感觉,只是人们因得意自身魅力的虚荣心而有意无意纵容了的误会加深?
一切的答案,我想知道。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又逐渐明白,对于一个渺小的人来说,一切的问题也并不重要。
然而我似乎还是有念头想联络他。
他的电话,存在我的手机里。我有定期整理手机电话薄的习惯,或抄录,或删除。但他的号码,一直未曾动过。至手机意外地遗失,当时很是失落,意识到有些人再也找不回来了,一时之间甚至感觉遗憾的有些心痛;后来竟失而复得,于是终留下了备份。
曾在一年的时候,写了条短信想发给他:
去年今日旅途中,笑面笑言笑同行。笑面不知今何在,佛耳是否仍招风?
转念头想,自己够无聊,也就罢了。再想发个信息问问他结婚了没有,又想,如果他能够想起当初的约定,他自然会告知我,如果他早已忘了,我又何必去打扰他呢!其实,他结婚与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我想跟他说声谢谢。我很想谢谢他,让我在那样的年龄,那样的背景,那样的心情时,留下那样奇妙的一抹回忆。而我在那时的绝望或者迷茫,失落或者感伤,欲望或者渴望,就凭借着那样的一幕幕场景而定格。我真的,很想谢谢他。与他的相处,虽只有短短一日的光景,我却是一生都难忘他。
一日同行(作者:S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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